那红脸儿浑浑噩噩的样子,程程突然有些于心不忍,勉力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些,说道:“谢谢你。”
她倒是想说多两句,却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。她也隐隐觉得,那家伙不管算个奸细,还是叛徒,但他刚才救下自己,至少,在那个什么青遨宫那边,恐怕是混不下去了。
这样的尴尬,并没有持续下去,因又是一大片阴影,当空罩下。这一次夹带的劲风,更加骇人!
程程知道再没法指望红脸儿,还能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作为。虽近乎修为尽失,但那份对境界的知觉,还是在的。红脸儿当下的修为,还未必就比得上自己受伤之前。
不远那边,那个突然出现的怪叔叔,正被一群怪人缠着,脱不开身,更加指望不上。
然而这一次,劲风过后,程程却并没有感受到那只拳头的巨大敲击,而是突然看见一只巨大的手掌,正抓向自己的腰身。那合向胸腹的大拇指,跟自己的大腿一般粗细!
小姑娘惊声尖叫,似乎是那巨人受了惊吓,哪只巨大的拇指,骤然停下动作。紧接着,拇指的根部,出现了一根细细的裂缝。裂缝瞬间变大,鲜血溅流。“噗”的一声,那根大腿粗细的拇指跌落地上,溅出的血,染红一大片尘土,也染红了程程的衣裳。
惊骇未定的小姑娘,这才发现对面一张熟悉的面孔。任平生手持那血淋淋的铁剑,就站在那粗如巨柱的怪人脚下。
那怪人后知后觉地哇哇惨叫着,哪只失了拇指的大手,被他抽回半空。另一只手却十分迅捷,对任平生当头砸下。
程程正要大喊小心,却发现只是眼前一晃,又不见了任平生的踪影。若不是那根血淋淋的断指还在脚下,她几疑刚才只是自己眼花了。
任平生这一个多月的苦练,盗门潜行术虽不算登堂入室;但配合自己本来极高的身法,对于这些狂人而言,已经是神出鬼没的存在。
一拳再次砸空的狂人,暴跳如雷,口中咿呀怪叫着。那颗高悬半空的大头左右急转,想要找出那个青衫小子的身形。
他很快就如愿地看见了……一把黑沉沉的剑尖,凌空刺来,直插眉心。一股如大堤缺口般喷出的血柱,往身体凌空的任平生迎面冲来。腥风扑面,紧接着血水遮盖了面孔,衣衫尽湿。
任平生身形急坠。
不曾想那怪人竟是死而不僵,倒地之际,那足有一丈多长的臂膀往前一甩,正好甩在下坠的少年身上。任平生被那一股大力撞得几乎前胸贴到后背,身形直飞出去,跌出二三十丈。落地之时,一股腥气上涌,便喷出一口鲜血来。
任平生脑袋昏昏沉沉,这才听到前方远处,轰隆一声巨响,那狂人的尸体跌落尘埃。
眼前影影倬倬,飞扑而来,由不得他任平生缓过神来。他踉跄站起身来,也顾不得有没有站稳,便又是一剑递出……
斗笠汉子胡久身边,已经只剩下五个狂人。三具血淋漓的尸体躺倒在地,横斜交叠,如同这片平地上骤然间凸起三道小山梁。如此一来,倒也给身法见长的胡久,找到了一些依凭。
那些大家伙虽然野蛮凶狠,却不踩同伴的尸体。这么一片巴掌大的地方,处处要跨越绕道,腾挪之间,就有了诸多阻滞。
几下躲闪掠行,斗笠汉子手中那把弯刀,又刺中了一个狂人的腰眼。胡久正要故伎重演,以连刺手法多插几刀。不曾想那家伙反应奇快,突然转身,一个肘捶把胡久那“渺小”的身躯,撞得凌空飞起,直直飞过一排树顶,跌到坡下不知什么地方去了。
随着金敖的仓惶逃窜,那六个藤甲妖将,也给到手的俘虏施了妖术禁制。一
个身形壮硕的妖将把全无知觉的李曦莲扛在肩上,招呼同伴呼啸而去。
这几个家伙来到那片山界悬崖之下的凹陷地带,突然眼前一亮。那边好几个正值妙龄的女子,身段样貌,或许比肩上扛的这个,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色啊!
原来前方山坳处,二三十名年轻男女,散开长长一列,互相搀扶着,正在登山。这些人都装束各异,有那风流倜傥的美男子,冒着呼啸的朔风,漫天飞雪,却只着了一袭锦绣丝绸长袍,长歌踏雪。也有那亭亭玉立的女子,只着了轻便单薄的窄袖短衫和丝麻长裤,莲步飘飘。
也有的,恨不得用那厚厚棉袄,将身躯裹成个粽子,兀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,嘴唇青紫。
一个身着青色棉袄的朴实男子,背着一只青竹书箱,走在前头。那青衫男子,也发现了右边不远处,那伙扛了一个娇美女子的妖将。
那男子看看身后的男男女女,山道凶险,但有修为或武功在身的,毕竟占了将近半数,互相眷顾,还不致有什么凶险。
那朴实男子神色轻松了些,往那几个劫持女子的妖将,又看了一眼。
五个藤甲妖将放肆狂笑不止,大呼小叫着飞掠而来,却没理那走在前头的朴实书生,径直往有三五女孩子扎堆的队列中短包抄过去。
那朴实男子只是笑笑,没理这伙不知死活的山匪,自己径直走向哪个扛着李曦莲的高大妖将。
“山野妖物,居然敢掳掠人间良家女子。把人放了吧,今天我可以不除妖。”朴实书生和颜悦色道。
那高大妖将见对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,却一言道出了自己的根脚,不由得心头大震,下意识倒退两步,色厉内茬道:“你是谁?可知道这是青遨宫金爷的地盘?金爷物色的妃子都敢插手,你不要命也就罢了,你后边,那么多同行的……”
那高大妖将眼神闪烁,正措辞间,突然闭口不言了。
本想拿青遨宫的名头,镇住这些不知死活的凡夫俗子;不曾想自己那五个藤甲同僚,在那边只一招呼,就被几个年轻男女,三拳两脚给打出了妖物原身,飞身入林逃窜而去。
那高大妖将骇异得无以复加,连忙将肩上的女子,小心翼翼放倒在地,靠树做好,这才战战兢兢,侧着身躯便要溜走。
“慢着。”
那书生慢条斯理的一声招呼,把那惊弓之鸟的妖将吓了一大跳,腿一软便跪下地来,一把鼻涕一把泪,“仙师饶命啊,人不是我抓的啊。我们小喽啰都是在金爷手底下偷生混日子而已,听命行事,身不由己啊……”
书生只是笑笑,没打算听他哭完,指指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道:“我是说,把你们在她身上做的手脚,给我解了。”
李曦莲悠悠醒转过来,懵懵懂懂,却看见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。男男女女,那个蹲在自己身前的朴实书生,笑容很阳气,“你好,我叫方懋,方凉道院的学子。”
李曦莲心中一动,突然想起一件大事,神情焦急道:“谢谢,你们救了我?快去救人……”
慌不择言的女子,倒也没废多少工夫,把药山那边的境况,大略给说清楚了。却见这一干人等,干巴巴站在那里,默不作声。
李曦莲心中大急,哀求道:“求求你们了,哪怕赶过去,远远虚张声势一下也好;一见形势不妙,各位只需自顾逃命……”
妖法已经解开,本无大碍;怎奈李曦莲在就擒之前,已经一场苦斗,遍体鳞伤。她挣扎着站起来,便要往原路奔去;却见那方懋挡在身前,只伸手往她额前一指,李曦莲顿觉一阵煦暖气息直入眉心,贯于心窍。一身伤痛,竟瞬
间缓解不少。
那书生收了手法,笑道:“既然你便是李曦莲,也算是道院的半个同窗了。你现在的气力,登山尚可,再战肯定不行。”
方懋转头望向身后的同窗,吩咐道:“振羽师弟,麻烦你照顾大家上山。其余的,自己决定是否跟我去救人。”
话音刚落,一道青影如虹,划破层林上空而去。
紧接着又是好几道影子,纷纷飞掠入林,去往南边药山。
雷振羽并没有听从师兄之命留下,而是将护送同窗之事,交给了女子武夫荣柳人。
去药山驰援者,方懋,雷振羽,张屴,常安,外加一个从来无人知是武夫还是练气士的申功颉。
~~~~
哪个面容如岩石的狂人头领,眼神炽热;步步逼向哪个半躺于地,鲜血淋漓的青衫少年。这伙狂人战士,显然不是平常在边城左近屠戮百姓,打家劫舍的狂人盗匪,而是训练有素的部族战士。
这些人经常深入广信州腹地,劫掠豪门大户,对奇珍异宝之物,眼光很毒。
任平生包袱中跌出的哪只多宝盒,已经不是凡品;更何况据原先那只数百年前来自西荒的金丝猴王交代,这小子的哪只咫尺物中,藏着整座青遨宫的珍宝财物。
狂人出战,一向只为钱财人畜。得手之后,不留活口。
任平生遍体鳞伤,处处白骨裸露的凄惨境况下,苦战至今,也只杀了对方三人。若非仗着身法诡异,躲闪敏捷,他早已被那一只只磨盘大的拳头砸成肉泥。
原本胡久在场,杀力强大,还能吸引大部分狂人的敌意。他一旦负伤跌落山坡,任平生便如同羊入狼群,左冲右突,无数次命悬一线中逃出生天。
好在身怀重宝之下,吸引了所有敌方的注意力。程程和那红脸儿没有趁机逃跑,对方倒也没急于杀那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。
狂人头领的亲自出马,步步紧逼,任平生已知此次,自己再无力周旋。垂死之际,突然灵光一闪,原来许多疑窦颇多的线索,便即豁然开朗。
当初那胆小如鼠的红脸儿,自己只是露了两手,就居然敢叛出御下严酷的青遨宫,如此坚定的认了自己这个新老大;打入青遨宫中,作为一方霸主的金丝猴王金敖,折损三四妖将之后,竟然就轻易认栽了,愿意以半副身家相赠。
昨夜在山那边的十二重楼杀手,也没提前查探,居然就能准确扑向程程藏身的山洞所在。
那五名幸存的杀手,原本还有一战之力,却并没有乘胜追击,任由他们翻山而去。
这一切,原来都是为了将任平生他们几个,赶进这个必死之局。程程就算是西乔山宗主的千金又如何?死于广信州某座宗门的属地,行凶者却是这些潜行深入的西荒狂人。
当初为了跟任平生做这桩交易,程墨今曾推衍过无数种万一被对方发现端倪的可能性;都觉得最大不了,就是又让程程陷入先前虎狼环伺的那种境地。他程墨今,大不了拼上一条老命,应对各种暗算。
哪想到对方布局之深远,各方势力的合纵连横之巧妙,根本就无法以常理推之。
任平生顿时感觉身心具被抽空了一般,瘫软在地。他那张鲜血模糊的脸上,突然露出一排白牙,嘿嘿而笑。
那正待一捶砸下的狂人头领,见任平生那十分古怪的笑容,竟自愣了一愣。
只听得地上那几如一摊血肉的少年自顾自笑道:“章太玄,你这个老匹夫。倘若老子今天不死,一定教你亲自尝尝,这番滋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