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年的落马城,元宵过后,就大概是个万人空巷,冷冷清清的境况,毕竟住在城里的,有很多还是农夫,需要每日听着那暮鼓晨钟,清晨出城而作,日落回城而息,所以城里的街巷,就不会有什么人。
但今年一改那冷冷清清的气象,即便已经开春,街上依然熙熙攘攘,无数红男绿女,庄稼人的肤色还没褪尽,却已经穿的花枝招展,闲着无事穿街过巷,赏花玩鸟,喝茶饮酒。更多了许多座门楼层叠的青楼乐府,日夜丝竹绕梁,莺莺燕燕。
落马城但凡有自家天地的农户,都有了钱,一派繁华景象,普天同庆。
当此之时,只有一家位居城中极好地段的豪阔门庭,冷冷清清,门可罗雀。一位面相圆润的富家翁,与一位年迈老仆一起打扫那宽阔庭院。老仆自己扫的一丝不苟,任由主子在另一头吃力挥舞那长长的扫帚,汗湿衣衫,也不会多看一眼。这种本是下人分内的粗重活儿,家主干得不亦乐乎,老仆看得心安理得。
一个大袖招摇,吊儿郎当的公子哥,半躺坐在院中一座水榭的石桌旁,自斟自饮,喝着一壶不知从哪里弄来土烧酒酿。酒壶是本地市集常见的泥陶壶,壶上连张标明酒坊字号的纸签都没有,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这个古怪的豪阔人家,老子干着下人的粗活,小子喝着寻常百姓的土烧,倒是那神色悠然的干瘦老仆,若不是衣着粗陋了些,会更像是个气度雍容的老爷。
那富家翁扫得累了,挺下来反手捶着老腰,往水榭那边望了一眼,眉头紧锁,神色踌躇。他终于撂下手中笤帚,哈着腰碎步跑到那水榭中,一脸谄媚。
那吊耳郎当的家伙,死死抓住手中酒壶,一脸警惕,“老鬼,你又想闹哪样?”
富家翁愈发红光满面,笑容可鞠,却故作埋怨之态道,“去去去,那有这样跟你老子说话的。看看学正李叔家的儿子,就很懂事嘛,读书没你多,可人家能说会道的,见什么人言语得体,礼数周全,还小你几个月呢,都是一双儿女的爹了。你看,这又是一年过去了啊……”
申功颉在那水榭竹椅中,躺得更加死样活气,慢条斯理地呷了口酒,随口应道:“所以说,有其父必有其子啊,李二愣子有个玉树临风的老子,才高八斗出口成章的;而老子却有个老不正经的老子。难不成你还敢嫌儿子长得太像老子了?天下没哪个老子会这么想的吧!”
富家翁被呛得一时语塞,脸色尴尬,却尤不死心,“所以才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方凉道院嘛,我申浪的儿子,要么不学,要学,就得跟整座幽原最有名的夫子学。你要是自己争气,咱们家用得了给那寒酸道院,捐一座藏书楼?那狗迹湖,其实都是老子偷偷买下,回头又半卖半送交到你先生手里的……儿呀,你老子有钱了大半辈子,也弄明白了个道理,钱嘛,就是挣来花的。可咱们家的钱,怎么来的?还不是处处精打细算,让钱生钱来的。这要是大手一挥花出去的,全打了水漂,这份几代人挣下的家业,用不着几年就能让你给败光了。”
申功颉不服气道:“爹,你儿子的学业,不赖吧?”
面对这个不开窍的家伙,申浪一脸愁苦,唉声叹气。
申功颉笑道:“老鬼,莫不是你送我去道院,也没按什么好心呢。明知道方凉夫子推崇有教无类,收学生男女不拒,才想尽办法把我弄进去?能入夫子法眼的女子,当然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了。”
申
功颉拍拍他老爹的肩头,叹口气道,“知父莫若子啊。老鬼,其实几年前刚刚进去,您老人家的其中深意,我就想明白了。可那些学富五车的淑质闺秀,眼光不行啊。那么文才武略,风度翩翩的老申家公子,她们居然都没看上。你说,就这眼光,饱读诗书何用,倾国倾城何用?就算人家一门心思求着嫁到咱们老申家,老爷子您敢答应?”
申浪眼神放光,试探道:“要不,你稍稍用那么一点文才武略,让哪家闺女,来求一个试试……”
申功颉满脸惊讶瞪着他爹,相看一位素不相识的不速之客,“不是,老鬼,你不会是有什么事吧?”
申浪神色不变,死啃道,“别打岔,说正经事。”
申功颉突然长身而起,垂手恭立,“师父。你怎么来了?”
看着儿子那并不拙劣的演技,申浪正要发作,却突然转身朝外,脸色换得跟变戏法似的,面含微笑,眼望天空,打了个似模似样的道门稽首,“稀客,稀客啊;怎的,老哥哥山上逍遥好多年,终于还是想起有我这个凡夫俗子的老弟了?”
一道白虹横贯长空,直直挂落这座精致水榭之中。白衣仙人头戴逍遥巾,胸前三缕长须,兀自迎风轻飘,与手中那柄镂金龙首的白玉拂尘,一黑一白,相映成趣。
西乔山七子之中,数老三虞太性最有钱,即便入山修道三百年,依然有那携美过街,一掷千金的执绔性情。只是这些年被道侣管得紧,身边美人,只能是那女子武夫出身的师妹一人。尽管如此,虞太性那风流名声,在西乔山辖境之内,依然无人能出其右。
但诸师兄弟之中,若真要论容貌英俊,风度潇洒,却又以老四陈太极最为出众。只不过陈太极历来深居简出,不问俗事,最有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仙气。甚至曾有山中人不敢大声谈论的八卦言语,若是他陈太极修仙成道的心思,稍稍留下半分放在女子身上,那号称仙家绝色的肖太柔,当初都要一门心思的往象山那边投怀送抱;那会有虞太性什么事,更不会有如今已牢不可破的两山之盟。
中年容貌的俊美道人,对那位记名弟子点点头,却对申浪还了个正儿八经的道门稽首,“难得老城主如今无事一身轻,都有闲暇在家中拾掇庭院了。我是不习惯下山,你要是无事,可以常来山中,陪我饮几杯清茶嘛。”
申浪一脸苦瓜相,自嘲道,“庸俗人劳碌命,改不了啊。象山清净地,早已心神往之;与老哥哥问剑阴阳‘水,切磋八卦坪,那真是老朽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。怎奈诸多俗务缠身,还是走不开啊。”
陈太极笑道,“比如说张罗着娶儿媳妇?”
申功颉好不容易有了个可以插嘴的机会,脸色凝重,“老城主?”
陈太极略显惊讶,与申浪对望一眼,后者点头道,“不错,这事,我还没跟他明言。来来,坐着说话,都这么杵着,算什么回事嘛。”
三人在亭中落座后,申浪脸色平静,转而宽慰儿子道,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,就是爹年纪大了,经不住那种劳心劳力。又不想影响你的学业,所以就主动请辞了。这事容后再说,咱们还是先看看你师父这次拔冗前来,有什么要紧的交代。”
老城主言语之中一个不经意的眼神,陈太极心领神会,话题转换得自然而然,毫不拖泥带水,“听说你们道院,要来一个新学生?”
申功颉奇道,
“不错,那个小学弟,我见过一面,是有点特别。但这种小事,无论如何也不该惊动师父啊?”
陈太极微微点头,不置可否,继续道:“你们在界山那一战,我有听说,很好。只是宗门之中,对那一战的说法,云遮雾绕的,语焉不详。你若与他人有什么约定,我也不会过问太多。只是想听听,在你看来,那个叫任平生的少年,心性如何?”
平日里与师父见面的机会,很少,所以申功颉平时如何吊儿郎当,在师父面前,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。见师父发问,他随口应道:“隐忍,坚韧,一旦动手,则一击致命,杀伐果断。说实话,若不是亲眼所见,那些事情,我都不会相信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家伙能做出来的。”
陈太极笑道:“他是小家伙?你今年贵庚啊?”
申功颉难得也有脸红的时候,没敢接话。自己的生辰八字,师父又不是不知道。大个两三岁,那也是大啊。
陈太极没过多为难这个记名弟子,继续问道:“就只是这点?武道修为,剑道根脚方面,没看出什么来?”
申功颉略一沉思,摇摇头道,“剑道根脚,比较古怪。剑意剑招,都陌生得很。看似平平无奇,却又别有一股我要问剑天地的气势。但这位小师弟,又不似修行之人啊。连天道都不明,又何来这股气势?”
陈太极略显失望,却说起新近听到的一件怪事来,“你山上的一对师兄师姐,如今在那百灵镇负责一些宗门事务。前段时间,闻言那条跨州商道的沿线,特别是界山以西那一段,出现了一拨年轻剑客,神出鬼没,经常扰乱各处宗门在当地兴建山庄的选址。甚至已经动工的工地,也常被他们骚扰,延误工期不说,一些个防卫比较松散的工地,还时不时有紧要的物料失窃,导致临时停工。”
申功颉不明所以,奇道:“师父会关心这种事情?若是我记的不错,在跨洲商道一事上,师父是赞成老宗主的意见的。”
陈太极点头道,“不错,我不会阻止你那玉枞师兄和玉瑾师姐,去那灵山镇当一份差事,此一时彼一时,你们这一辈的弟子,理应遵从宗门差遣,但并不意味着师父会改变初衷。但广信州那一拨剑客,剑道根脚,与我象山门下传授的阴阳合气之道,竟有殊途同归之妙,这就不由得我不关心了。”
申功颉心下震惊,惴惴道:“师父,我平日谨遵师训,勤勉修行,功夫是一日不敢贻误。但也一直按着师父的嘱咐,所修西乔山道法,从来秘不示人,在山下除了我爹,不会有第三人知晓,更不会对他人传授。”
陈太极摆摆手,宽慰道,“跟你没关系,你太峣师伯门下,有一位师兄叫施玉清,在山上的时候,修为稀松得很,但就在去年离山之前的一场同门论道中,连破二境,成了应天真人。他曾对同门直言不讳,自己所创的一套拳法,是从咱们象山合气之道得来的灵感。所不同者,他的拳法所重者,在意;而合气道之精髓,在气。”
陈太极长叹一声道,“程程身殁之前,施玉清与那任平生过往甚密。界山剑客事件之后,我曾样你玉枞师兄抽空暗访,得知那些剑客的传道之人,正是一位年纪不大任姓少年!”
申功颉恍然大悟,“师父的意思是?”
陈太极道:“知己知彼,顺其自然。蝼蚁众生,毕竟也是众生,不用太过为难。只不过如果真与你那位将来的小学弟有关,让他好自为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