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东路的潮州,紧邻着福建路,是入境后的第一站,圣驾到此已经三天了,随驾的各部官署、贵戚、富户、以及大量的官吏全都挤在州治所在的海阳县城,
城中自然是住不下的,就是坊间也没有多少空地,只能围着不大的城池傍水而居,等着天气好转,再跟着一同上路。
大雨将他们堵在了这里,雨势却丝毫不见小。
城中最大的官署,自然归了宫里,稍小一些的建筑中,原来是一座海神庙,则成为了政事堂的临时办公之所,左相陈宜中、参政家铉翁、山陵使吴坚、几个尚书级的紫袍大臣聚在一块儿,团团围着一个香案,上面不是香客们的供奉,而是堆得高高的奏疏。
“福建路传来消息,元人的侦骑已经过了兴化军,泉州境内已有踪迹,南剑州尤溪县失陷,知县弃城而逃。”家铉翁是眉州人,带着一口川音,不过声音洪亮,倒是听得极为清楚。
如今的枢府,一个主官朱祀孙告老还乡,另一个则下落不明,只能当是挂冠而去,家铉翁不得不自己担起来,处理那些雪片一般飞来的军报。
“别的也罢了,南剑州的几个银场,需得妥善处理,另可毁了,也不能留给元人。”
陈宜中只听声音就认得是户部的那位老尚书,如今这种情形,银两已经没有什么用处,只有粮食才能救命,不过南剑州紧邻着福州,倒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。
“南剑州的知州是谁。”
吏部尚书陆志侃应了一句:“林起鳌,宝佑元年的进士,那一科的状元是姚勉。”
也是个老资格了,陈宜中点点头:“南剑州邻近畲人,可以命他就地征召,若是银钱得用,准许便宜行事,其职加福建路转运使,兵部郎中,由枢府签发二十张空白告身,以备战事之用。”
“相公的意思是,让他与元人周旋?”
“陈君贲的压力太大了,能分散一些,总是好的,他那里若是撑不住,元人只需数日就能打到广东路,到时候,只怕圣驾还没有进德祐府呢。”
陈宜中的话,让在座的人都心有戚戚,刚开始是觉得逃出两浙就安全了,结果在福建路一呆就是半个多月,陈文龙顶着巨大的压力不得不出战,结果一战而溃,所有人这才仓惶逃窜,好不容易进了广东路,元人又被挡在福州城下,速度便又慢了下来。
雨天不行,日头太大了不行,官家有恙不行,几个主位不舒服不行,一天天就这么拖了下来,看样子,再有一个月都未必能走到。
对此,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?官家还不到六岁,突然一下子要走数千里的路,大人都未必受得了,水土不服几乎是必然的事,真要出个好歹,谁都担不起,慢就慢些吧。
慢归慢,事情还要办,福州是其一,身后的德祐府是其二,既然是行在,就得当成京师来建设,如果圣驾一时半会儿到不了,他们这些人至少也得先赶一些人过去,不能靠着快马来传消息。
当然,这是一个苦差使,苦倒也罢了,关键是没法子想啊,数百万的难民,全要安置在一个广东路,贾余庆的告急文书,已经不只一封发过来,可他们也同样束手无策,便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想法,等到百姓熬不住了,也许就会散往各处,总比挤在一处饿死的强。
朝廷怎么就艰难至此,连自家子民都遮护不住了呢?
家铉翁叹了口气,拿起一份奏疏,一边拆封一边说道:“又是贾善夫来的,里头的话,怕是一个字都没有改过......咦?”
还没说完,突然停了下来,眼睛就像是粘在上头,表情也变得十分怪异,他一目十行地看完,默默地递给陈宜中,却没有开口的意思。
陈宜中接过来只看了个开头,就直接跳到了最后头,然后将它递给了吴坚,面色毫无变化,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惊异。
“你们都看看。”
吴坚等人自然不好一个个看过去,几个尚书顾不得体面,都围上来,就着他的手看下去,看完后全都是一个表情,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,就像门牙被打落了,还得和血吞下去,要多腻歪有多腻歪。
一个路臣举荐另一个路臣,这本就是异数,还要挂上执政衔,给出不受朝廷约束的权力,等于又是一个李庭芝,这还不算,市舶司是什么?朝廷的钱袋子,一旦交出去,再想收回来,是容易的么。
在这看似不合理的背后是什么?在座的都是人精了,如何能看不出来,奏疏既然发自广东路,那就说明两路至少已经达成了默契,两个最有实力的地方联手,他们还能不允么?
不允又有何用,数百万的难民要安置,朝廷却拿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,史笔如铁啊,没有人想背上这样的骂名,现在人家主动接过去了,自然会换一些条件,纵然苛刻了一些,也不过是应有之义。
从参政家铉翁以下,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陈宜中,这件事不需要讨论,也没得讨论,谁开口,谁就要背这个担子,而决定只能是陈宜中来做,谁让他才是唯一的相公呢。
“给他吧,倘能救社稷于万一,某这个位子,让与他也无妨。”仿佛过去了很久,陈宜中才冷不防地开口说了一句。
没有人接口,气话解决不了问题,但总能让现场的气氛不那么尴尬,几个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,心知这就算是松了口,他们是真怕,这位性子执拗的相公,让事情僵持下去,到最后无法收拾。
做出了决定,陈宜中自己也松了口气,思路随着语速慢慢加快,面上也显得云淡风轻,仿佛那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。
“既然如此,这个宣慰使,就要劳动诸位了。”
众人不仅面面相觑,看似不过宣一趟诏令,实则是直面两路复杂的情况,一旦有什么纷争,还要当机立断,没有时间再来回扯皮,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,很可能会被推出来背锅,完全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啊。
家铉翁四下里一看,不会有人主动开口了,没奈何只能自己站起来,打算应下。
不曾想,陈宜中先于他开了口:“学陶,听闻你与那刘子青有旧?”
一时间,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陆志侃的身上,心知自己逃不过的他,只能站起身,拱拱手:“确有一面之缘。”
“那便成了,就劳烦你走上一趟吧,告诉他们,务必保证每一个百姓平安到达,死一个人,少一个人,都要问到他们的头上,这话你可以一字不漏地告知他们,就说是我陈宜中说的。”
在所有人的眼中,这一刻,年仅四十岁的柄政相国,露出了他峥嵘的一面,言语中丝毫没讨价还价的余地,这是对地方上的强势回应,当然不会有人有意见,因为唯一难做的,只有陆志侃一个人。
这种情况下,政事堂还是一言堂,已经无足轻重了,至少在圣驾抵达德祐府之前,陈宜中有着毫无钳制的权力,这一点,就是听政的全太后,也是默认的,毕竟,同去世的谢氏相比,她连一点执政基础都没有。
送走了宣诏的陆志侃,陈宜中没有丝毫轻松的模样,海阳县城低矮的城墙,拥挤的街道都让他头疼,看着圣驾下榻的那片建筑,两人都露出了苦笑。
“则堂,这里离不开你,枢府你要担起来,等那边发了话,就会有人来分担的。”
他的话说得很隐晦,家铉翁如何听不出,枢府的位子,是留给那位全太后的,她现在一时还想不到这上头,是因为没有经验,等到了德祐府,自然会有人提醒她该怎么做,政治上要平衡,就需要互相制衡,陈宜中明白,他当然也明白。
就连人选,都是唯一的,圣人的家兄,那位全节度。
“等不得了,明日雨不会这么大,催一催,能上路赶紧上路,早一日到府,早一点安定,总落在路上,难保他人不会多想啊。”陈宜中的话随着雨点,硬梆梆地敲在石子布成的街道上。
对此,家铉翁的感触最深,一日不定都,朝政一日就无法正常运转,多少大事在等着?他们可以等,元人会等着么。
而最明显的一点就是,缺乏一个知兵之人。
殿帅苏刘义出镇独松关之后,便失去了联系,临安一丢,他纵然还活着,也被隔绝在了大山里,而随驾的这些人里头,什么人都有,就是没有一个统兵大将,这就造成了一个灾难性的后果,哪怕能重新召集一支兵马,由谁来带领,都是个绝大的问题。
若是金明还在,就好了,这是两人不约而同冒出来的想法。
福州一战,让他们直观认识到了两国兵马之间的差异,这支为数十万的大军,几乎全都由新卒构成,如果不是金明在泉州城下那几个月的操练,早就一溃千里,哪里还有如今在这里磨时间的功夫?
国难思良将啊。
如今后悔也是无益,陈宜中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,又提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个选择。
“刘子青前赴广西时,政事堂就有意调姜才回京,当时广西有战事,被他强留于此,如今是时候调回了,陆学陶此次,就负有这样的使命,他去说,比你去碰钉子要强,就算行不通还有一个缓冲。”
原来如此,家铉翁何尝不知道,那位刘子青是个吃不得亏的主,想要从他手中挖人,何其难也。
可是得用的人就那么几个,不早做准备,等元人打过来,如何抵挡得住?
他们的心情,就如同眼前的情形,阴在了茫茫雨雾当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