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赫连诸遥几人走尽了,徐琴才袅袅下楼,面对着一众乐师出神,怔怔的眼神略带流离,忧伤的好像连那眉间花都带上了怨气,连那紫色的衫衣也令人嗟叹。就这样站了许久,那一众乐师也都随她站着,仿似心生虔诚。
许久,徐琴才抬眼看去这众乐师之首,道;“嵇膑,你与我来。”
叫做嵇膑的男子微微颔首,双手拱礼,一身白衫,腰侧坠着一块乳白色的玉玦,走起来,竟能凭空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,无不令人称奇。嵇膑方才迈步,那原先在台子上演戏的戏子便紧紧扶住嵇膑,再仔细瞧来,嵇膑双目无神,只空洞的望向前方,又像是望向一片虚无。却原来,这样出色的乐师,患有如此严重的眼疾,无论哪个喜爱人才之人,见了都有心生怜悯。
听人说,这嵇膑的祖上是嵇康,嵇康谱曲名声之响,倾后世之力也无力企及,而这嵇康的后人嵇膑,是嵇康后人中最具才华的一个,虽流浪四方,但也承了嵇康一半的本事。这已经是众乐师难以企及的高度了。据说,他的眼睛,是生生哭瞎的。也不知是什么伤心事,竟能让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哭瞎了双眼。不过,据说只是据说,有没有什么依据便不得而知,而这嵇膑双目已瞎之故,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吧。只是,这嵇膑也是有过往的人啊。
徐琴边走边道;“嵇膑,你带来的这《广陵散》为我大兴楼添了不少客人,也多了不少收入,我倒不知,你希望你的工钱如何算才好?”
嵇膑走着,那小小的戏子面着浓妆,悄悄抬头看向嵇膑,嵇膑只笑;“膑,没有任何奢求,只求老板娘给我这妹妹一口饭吃,让我这不成器的妹妹不至于为了吃食而犯愁。”
那戏子便紧紧垂下头,抿着嘴唇,嚣张的妆容之下竟也能看见一丝柔情。
“你们这兄妹倒也有趣,一哑一瞎,瞎的会谱曲,哑的会跳舞,都是有甚才能的人,我自然要好生招待你们。”徐琴细细走着,却时不时的瞟向这两人,细细观察着。
“老板这般好心,膑也安心了些,再想想,而今这大兴楼的乐师们,谱曲谱的这《广陵散》也基本都会了,想来,也用不到膑了。膑将妹妹安置于此,也可放心离开了。”听了这话,嵇裳慌张了,连连拽住嵇膑的袖子,委屈的连眼泪都要落下来了,可是偏偏发不出一点声音,只能看见委屈的神色,却叫人忍不住生怜,然而,嵇膑却看不到的。
嵇膑柔和的笑笑,伸手拍拍嵇裳的手:“裳儿,我双目失明,只会成为你的负担,大兴楼是个不错的地方,老板也是好人,你在此,我也会放心。”
嵇裳生气的将嵇膑的袖子一甩,转身便“噔噔蹬”的跑下楼。
“裳儿!”嵇膑急忙伸出手,可奈何他瞎着眼睛,看不见任何东西,也不敢跑上去追她,只得叹气,对徐琴说:“我这妹妹,生来淘气了些,怕是将来会给老板带来不少麻烦事。还望老板海涵啊。”
“无妨,”徐琴回过脸,停下了脚步,照顾着嵇膑的眼睛,没有再往前走,“你还是再留些日子,待过了几天,你再好生劝劝,别叫她看不开,再生了轻生之意。”
“多谢老板如此为膑考虑。”嵇膑微微拱手,心中却想,若是不能将嵇裳安顿好,他是不能放心做那等危险之事,何况……他的眼疾……
嵇裳默默的坐在大兴楼的门槛上,脸上的妆容还没有卸下去,路上人来人往,每个人都要侧过脸看看这个奇怪的戏子心中再生出多少小九九,纳罕这娇弱的戏子经历了怎样的难事,在这样浮夸的妆容之下还能看出来深深的忧伤。
嵇裳想,大约,嵇膑是嫌弃她了吧。也对,自小到大,她一直,都在给嵇膑填麻烦啊。
若不是她生来即哑,嵇膑也不会为了她寻遍名医,也不会失去眼睛,而今,嵇膑无法再看到谱子,也无法再谱出曲子,只能靠着老祖宗传下来的曲谱谋生。想来,她确实一直都是嵇膑的累赘。如此这般,倒不如死去,也能让嵇膑省心了。
一个伙计悄悄走近,在门后悄悄看着嵇裳,思虑良久,终于出来,挠挠头,道:“嵇姑娘,老板说,若是你还坐在这,只怕外人要传……传……”
嵇裳抬起头,不解的看着那小伙计,小伙计的脸瞬间红了,他把头紧紧埋了起来,道:“只怕外人要传,说这大兴楼老板对戏子不好呢……”
嵇裳这才反应过来,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的都要看她几眼,嵇裳这才羞涩起来,赶紧站起身,冲着小伙计深深的弯了一个腰,小伙计吓的连连摆手:“嵇姑娘……你莫要这样,会折煞我的……”
嵇裳淡淡一笑,转身回了酒楼,留下看痴了的小伙计。
嵇裳洗净了脸,看着铜镜中的俏佳人,露出苍白的脸色,便涂了些胭脂,抿了红唇,总算气色好看了些。
嵇裳这才悄悄走去嵇膑的房间,只开一个门缝,便一眼瞧见嵇膑正坐在桌前,右手不停的抚摸着那块玉玦,长长的叹出一口气。
原来,嵇膑还在念着那个夺取他眼睛的女子。嵇裳本想着,嵇膑这样非常不好,可是她又转念一想,嵇裳又有什么资格道这样不好,她不是也一样,念着不该念的人。
嵇裳闭上眼睛,眼前仿似又出现了青灯古佛之畔,木鱼声响,她一身佛衣,在佛前起舞,那巨大的佛像,面色沉静的看着她,看着那小和尚,看着那芸芸众生。莲花池畔,泥石台阶,小和尚坐船采了无数莲蓬,只为博她一笑。
可这小和尚负了嵇裳,负了莲花池,负了那乌棚小船,却不负那尊佛像。
也怪嵇裳说不出话,道不出情意。
她离开青佛寺的时候,嵇膑的眼睛,还是好的。
嵇膑对她说,他找到了可以治好她嗓子的名医。
嵇裳见到那个名医,竟是个乔美人目的女子,有着一双如此好看的眼睛,说是炯炯有神,但却透出柔情风骨,一颦一笑,都像是能撩了人的魂魄去。后来,这女子与嵇膑相爱。细想想,那段时光,她心情不好,可是嵇膑日日陪着她,也有那女子日日给她配药。那药是极苦的,每次喝完药,嵇膑总能想法子给她变出蜜饯来。可是,这女子,之所以有着这样好看的眼睛,都是盗来的。
她,盗走了嵇膑的眼睛。
就这样,嵇膑嵇裳两人都带着情伤,都带着绝望,做些不痛不痒的营生,两人一哑一瞎,受的苦,自然是数不清有多少了。嵇裳只是觉得,唐僧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,也不过如此罢了。
嵇裳不由得想起来,老祖宗嵇康与长乐亭主的爱情,因为嵇康的英年早逝而令亭主生生守寡,嵇康赴刑场只时,也在刑场之上弹奏《广陵散》,也怕《广陵散》由此失传。可细细想来,这《广陵散》中已经不单单是对聂政的赞扬,也有嵇康的怨气,也有嵇康对亭主不舍的爱情吧!故而,这嵇氏后人,都得不到自己的爱情。
想到如此,嵇裳鼻子一酸,眼泪便掉了下来。
说如此,说如此,不过是安慰自己。心中再明白,也要隐瞒自己。
徐琴静静的瞧着嵇裳,静静的瞧着门缝中的嵇膑,只摇了摇头,走了出去。徐琴想着,赵瞿文能帮她得到她想要的,能帮她做到她所不能做的。为此,她连将自己看做姐姐的贺南霜也拉进了交易之中,虽不知是对是错,可她终究要一试。
却不想,第二天,这大兴楼便来了个奇怪的客人。
那客人身着素衣,脚上的鞋子也打了补丁,头上戴着棚帽,黑纱垂下来,遮住了脸,看不清面容。
那怪人进大兴楼,只要了一壶茶水,却向伙计打听:“不知附近可有个哑女?”
“哑女?”伙计细细想了许久,硬是没想起来,“这倒没听说过,不过,您坐在这,听客人们聊聊,没准能听见什么。”
“如此,那多谢伙计了。”怪人老老实实的鞠躬。倒吓到了伙计。
“客官莫要这样,折煞了小人了!”伙计不知所措,只得又回了一个更大的躬。
说书声尽,那台下众乐师集合,又响起了绝曲《广陵散》,那台上,嵇裳又化了妆彩,随着乐声,翩然起舞,女扮男装,谱着聂政的一生。(未完待续)